守著空蕩的廠區越久，62歲的“臨江寺豆瓣”第八代傳承人翁聯剛越發失落，尤其是面對慕名來買豆瓣卻空手而歸的人們。
在四川，除了家喻戶曉的“郫縣豆瓣”，資陽的“臨江寺豆瓣”也是一個風靡百年的老字號豆瓣，其因獨特的工藝和風味，成為一代代人抹不去的記憶，最輝煌時曾暢銷20余個省市。
“臨江寺豆瓣”始創于1738年，至今已有285年歷史，是四川資陽唯一的“中華老字號”，也是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綠皮火車盛行的年代，它曾風靡成渝沿線，被南來北往的商賈、旅客帶至四面八方。2016年，停產近兩年后，“臨江寺”商標險被撤銷，面臨遭搶注的風險，資陽市、雁江區兩級政府及企業展開了一場“商標保衛戰”，約40名老工人重回企業，恢復生產臨江寺豆瓣，“臨江寺”這一品牌最終得以保留下來。
然而7年之后，2023年4月臨江寺豆瓣公司再度停產，翁聯剛很是難受。曾親歷了臨江寺豆瓣的繁盛，也目睹了其衰敗，如今停產已8個月，他希望豆瓣廠能重新開起來，盡快恢復生產。
今年12月7日，資陽市雁江區經濟科技信息化局回應紅星新聞記者表示，臨江寺豆瓣所屬企業啟動破產重整程序后，雁江區專門制定了方案，協調推進破產重整。但3年多過去，資管人三度公開招募重整投資人最終無果。臨江寺豆瓣承載著資陽傳統文化記憶，有著不可限量的文化價值，目前仍面臨稱號及商標被撤銷的風險。為了有效保護“臨江寺”百年老字號，雁江區將繼續加強對“臨江寺”品牌的宣傳、開發和利用，依法有序地推進重整工作。
▲臨江寺豆瓣
“驕傲與失落”：
始創于清代的“中華老字號”
復產7年后再度停產
豆瓣，被譽為“川菜之魂”。在四川，除了家喻戶曉的“郫縣豆瓣”，資陽的“臨江寺豆瓣”也是一代代人抹不去的記憶。
臨江寺豆瓣迄今已有285年歷史，是資陽唯一的“中華老字號”，其傳統工藝是四川省首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源自1738年的臨江寺豆瓣獲得“中華老字號”稱號
據史料記載，臨江寺豆瓣始創于清乾隆三年（1738年），由御廚陳興友之“八寶豆瓣”演變而來，經聶氏家族200多年發揚光大，成為古成渝道上馳名的土特產品。
200多年來，在臨江寺這一古成渝道的重要驛站上，南來北往的不少商賈、旅客歇腳后，行囊中總會多出幾罐臨江寺豆瓣。尤其是在綠皮火車盛行的年代，用硬殼紙筒包裝、紅油透亮的臨江寺豆瓣風靡成渝沿線數十年，被帶至四面八方。官方信息稱，“臨江寺”系列產品有50多個品種，曾暢銷國內20多個省市，遠銷多個國家。
據商務部“老字號數字博物館”信息記載，臨江寺豆瓣的傳統工藝有“三絕”，即產區罕見蒼蠅蹤跡的獨特地理氣候，“不經蒸煮、生料制曲，日曬夜露、下雨加蓋”的獨特制作工藝，以及用作制作豆瓣醬的兩口千年古井的獨特水源。
▲傳統翻曬
翁聯剛與臨江寺豆瓣結緣始于1976年。歷經聶家人數代傳承后，彼時的臨江寺豆瓣是國營廠。“我父親在廠里上班，我是‘頂班’進的。”翁聯剛向紅星新聞記者回憶，進入臨江寺豆瓣廠后，他從學徒做起，跟著臨江寺豆瓣第七代傳承人聶季烈學做豆瓣。
幾年后，翁聯剛出師，從工人做起，逐漸擔任成品組長、生產主管、工藝師。此后，聶家人代代相傳的制作工藝，第一次有了家族以外的傳承人，翁聯剛成為臨江寺豆瓣第八代傳承人。
1995年，國營臨江寺豆瓣廠更名為資陽市臨江寺豆瓣有限公司。2002年，張安收購了該公司，重組為同名的民營企業。在臨江寺豆瓣傳統工藝成為省級“非遺”后，翁聯剛成為這一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的傳承人。
▲臨江寺豆瓣廠廠區大門
“原來不愁賣，想買多點還買不到。”在翁聯剛記憶中，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廠里生產的豆瓣多是通過“火車皮”向外運。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臨江寺豆瓣開始走下坡路。張安接手后，豆瓣廠最初還比較紅火，向海底撈等品牌供貨。但后來，因為債務和經營管理問題，工人工資被拖欠，原材料也無法購入，臨江寺豆瓣公司在2014年被迫停產。
停產后，翁聯剛去過外地幫著帶孫子。直到2017年恢復生產，接到老廠長的電話，翁聯剛等40名老員工回到廠里，又開始制作豆瓣。
▲2017年恢復生產后的翁聯剛
在他看來，復產后的產量不算高，最多只有頂峰時期的三分之一，但能讓臨江寺豆瓣延續，也是一件高興的事。隨后幾年，他一直在廠里“堅守”著。
但讓翁聯剛沒想到的是，2023年4月，臨江寺豆瓣再次停產。“心情很難受。”工作數十年的豆瓣廠再度停產，這讓他難以接受。
停產后，他在企業資產管理人安排下，仍守在廠區，和另一名同事輪流值守。閑暇時，也到廠內轉一轉。“其他大部分人還沒到退休年齡，不少人都出去打工了。”
不久前，有喜愛臨江寺豆瓣的消費者試圖網購，卻發現找不到臨江寺豆瓣公司的產品，又怕外省發貨的是假貨而不敢買。對此，當地官方公開回應，臨江寺豆瓣公司目前處于停業期，產品供應緊張。
不僅如此，紅星新聞記者在現場采訪時發現，有成都等地的人慕名而來，卻買不到臨江寺豆瓣。“停產后，有時一天也有好幾車的人來問有沒有豆瓣醬賣？”看著這些慕名而來買豆瓣卻空手而歸的人，翁聯剛心里很是失落。
他說，自己親歷過臨江寺豆瓣的繁盛，也目睹過其衰敗。如今再度停產后，他還是希望豆瓣廠能重新開起來，盡快恢復生產。
“曲折的7年”：
“臨江寺”商標險被撤銷遭搶注
托管企業到期后退出
復產7年后再度停產，就不得不說7年前臨江寺豆瓣經歷的“商標保衛戰”，以及更早之前的困境。
官方信息顯示，臨江寺豆瓣的困境，始于上世紀90年代。在市場經濟浪潮沖擊下，臨江寺豆瓣逐漸陷入困境，企業連年虧損。據媒體公開報道，到2002年，臨江寺豆瓣公司跌入冰點，連續7個月沒有發工資，因此被民企老板張安收購。張安接手后，產品和管理上都有新探索，走差異化路線，主要向海底撈等大型餐飲企業提供原料。但2014年，因張安資金鏈斷裂，陷入債務危機，臨江寺豆瓣公司在當年被迫停產。
“屋漏偏逢連夜雨”，更讓公司沒想到的是，2016年7月26日，瀘州人羅某以“臨江寺”連續3年不使用為由，向當時的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提請撤銷申請，要求撤銷資陽市臨江寺豆瓣有限公司所屬的5個“臨江寺”文字商標和圖形商標。
該申請一旦成功，“臨江寺”這一商標將被人搶注，資陽也將從此失去這一品牌。據紅星新聞此前報道，得知這一情況后，資陽、雁江兩級政府及相關部門協同企業，打響了“臨江寺”品牌的“商標保衛戰”。
2016年9月起，相關部門協同企業向當時的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遞交相關答辯材料。此后，又多次補充企業停產但品牌一直在使用，并未停止使用3年等方面的相關證據。
“要保護這一老字號品牌，首先必須恢復生產。”當時，資陽市臨江寺豆瓣有限公司相關負責人在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在兩級政府及相關部門幫助下，2017年1月4日，約40名老員工回到企業，開始恢復生產。20多天后，公司生產的臨江寺豆瓣重新上市。紅星新聞記者從當地市、區兩級相關部門了解到，當時，為恢復生產臨江寺豆瓣，兩級政府撥款了400萬元。
最終，2017年4月27日，當時的工商總局商標局正式發文，駁回羅某對“臨江寺”商標的撤銷申請。至此，“臨江寺”這一資陽唯一的“中華老字號”商標得以保留。
2018年7月，成都新華能有限公司正式托管臨江寺豆瓣，并注冊成立四川創新味業有限公司負責管理。在資陽市政協委員建議促進臨江寺豆瓣產業發展與品牌建設后，今年6月，資陽市經濟和信息化局公開回復稱，成都新華能有限公司曾出資3000萬元，托管經營臨江寺豆瓣。但當時，托管期限已到期。
該回復還稱，臨江寺豆瓣被成都新華能有限公司托管后，雖保留核心技術人員，但銷售渠道單一，社會效益不明顯，經營方法不新穎，市場積極性不高，所產生的利潤無法覆蓋經營成本。2022年9月，豆瓣公司生產經營停滯。
紅星新聞記者注意到，臨江寺豆瓣公司廠區處曾設“游客接待中心”，大門的墻上還掛著2A級景區和“非遺”體驗基地等牌匾。“有時一天有五六輛大巴車運載人來，能買走幾千塊錢的豆瓣。”翁聯剛說，當時，托管公司組織成都等地游客前來參觀并購買豆瓣。但今年4月，托管公司撤走時說“虧了錢”。
▲停產后的臨江寺豆瓣廠區，“游客接待中心”顯示這里曾作為景區接待游客
臨江寺豆瓣托管給成都新華能有限公司后，資陽市臨江寺豆瓣有限公司前辦公室主任、行政部經理李春梅也回到廠里上班。“我們就正常上班。”李春梅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在今年3月底托管期結束后，成都新華能有限公司便撤走了。“他們也虧了錢。”
今年12月8日，紅星新聞記者聯系上四川創新味業有限公司相關人士。“托管時正常生產經營。”該相關人士稱，因為一系列原因，公司在托管臨江寺豆瓣期間“有虧損”。“當時沒重組，廣告宣傳也沒做，所以銷售不是那么理想。托管期到了就退出了。”
官方回應：
3次公開招募和遴選重整投資人未果
將推進破產重整保護百年老字號
四川創新味業有限公司相關人士還透露，托管期間，臨江寺豆瓣所屬企業已啟動破產重整。此前，成都新華能有限公司想過接手，“但最后通過分析，‘風控’覺得接手很難，因為（臨江寺豆瓣所屬企業的）債權債務比較復雜。”
▲臨江寺豆瓣廠區一角
今年12月7日，紅星新聞記者采訪獲得的資陽市雁江區經濟科技信息化局書面回應證實，托管期間，因流動資金不足等原因，2021年下半年開始，臨江寺豆瓣公司出現間歇性停產。直到2023年4月托管期屆滿，托管公司撤資并搬離原材料，臨江寺豆瓣公司全面停產。
該局書面回應還介紹，2020年3月，經資陽市雁江區人民法院裁定，資陽市臨江寺豆瓣有限公司進入破產重整程序。同時，雁江區制定了協調服務該公司破產重整的相關工作方案，協調推進破產重整工作。2020年11月、2021年7月和2023年10月，該公司資產管理人3次公開招募和遴選重整投資人，但最終無果。其中，第一次招募后資管人接洽了多家意向投資人，但無意向投資人按時繳納重整投資意向保證金，未能招募成功；第二次招募有企業報名并繳納保證金，但最終撤出保證金并退出；第三次招募無投資人報名。
紅星新聞記者在全國企業破產重整案件信息網查詢，也發現了招募投資人的相關公告。今年10月25日的最新招募投資人公告顯示，根據評估報告，截至重整受理日2020年3月11日，臨江寺豆瓣公司各類資產組合在重整狀態下評估價值為5781萬余元。截至該公告發布日，臨江寺豆瓣公司已知債權人為202戶，已知債權人債權金額約9.06億元。公告同時表示，臨江寺豆瓣公司負債的最終情況，以雁江區法院裁定確認的債權表為準。
臨江寺豆瓣公司的債務，與張安不無關系。據媒體報道，臨江寺豆瓣公司法定代表人已因非法集資問題入獄。翁聯剛等人也表示，張安已因此被判刑。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廳在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處理意見的相關公告里也證實，2016年8月，張安因違法犯罪被判刑。
今年12月8日，紅星新聞記者根據投資人招募公告上的電話，聯系上臨江寺豆瓣公司資產管理人的工作人員張律師。她向記者證實，第三次招募已結束，目前未能招募到投資人。
據新華社等多家媒體今年11月報道，包括北京華女、天津稻香村、黑龍江正陽河、四川王中王以及重慶冠生園等在內的55個品牌，被商務部移出“中華老字號”名錄。商務部新聞發言人何亞東介紹，為推動中華老字號順應市場機制、持續健康發展，今年4月，商務部聯合文化和旅游部等部署開展中華老字號示范創建，建立實施“有進有出”的動態管理機制，對已有中華老字號進行全面復核，將長期經營不善，甚至已經破產、注銷、倒閉，或者喪失老字號注冊商標所有權、使用權的品牌移出中華老字號名錄。
紅星新聞記者查詢發現，“臨江寺豆瓣”通過了此次“中華老字號”的復核。資陽市雁江區經濟科技信息化局回應中也提及，在督促指導臨江寺豆瓣公司通過此次復審后，有效保住了“臨江寺”豆瓣的老字號品牌。同時，雁江區也在督促管理人再次制定托管方案和破產重整延期方案，幫助臨江寺豆瓣公司盡快恢復生產。
在臨江寺豆瓣公司停產已8個月的情況下，雁江區經濟科技信息化局坦承，目前臨江寺豆瓣仍面臨稱號及商標被撤銷的風險。該局表示，臨江寺豆瓣承載著資陽的傳統文化記憶，有著不可限量的文化價值。下一步，該區將繼續堅持“保產業，保商標”的原則，加強對臨江寺品牌的宣傳、開發和利用，依法有序地推進重整工作，以有效保護“臨江寺”百年老字號品牌。
紅星新聞記者 姚永忠 張楊 部分圖片據資陽相關部門官微
